东临西舍
作者：姚顺康
我的西邻家是一位铁匠。姓萧，是一位身强力壮的关中汉子。多年的炉边生活，使他的脸色与铁差不多，黑而呆板。时间在脸上镌刻出像椿树一样简单而深刻的皱纹。他的眼睛时常发着红色，肺里吸进了许多铁屑的尘末，常常吐出黑色的粘液。他有一样与众不同的嗜好，每天身边不离浓茶，铜壶不时拢在火口烧两下，马上沸腾了。一边与人闲唠，一边喝一口。普通人都是右手灵活好使，而铁匠这行业偏偏左手掌钳在铁砧上灵活地推前拉后，转上扭下自如而娴熟，铁钳就像手的延伸部分。他曾经带过一个小徒弟，在开大锤的时候，他从火炉里掏出带着白色的热铁，用小锤在上轻轻点着需要打击的地方。这时候，徒弟挥着大锤从头顶砸下，从后面绕过来再砸，这叫婆娘拐线。如果要在小东西上紧敲紧打，师傅并不打东西而在铁砧上面，随着所需要速度而点击着，大锤也就需上下紧打，这种打法叫黄龙盖顶，白雪散花。大锤的快慢轻重，节奏的徐缓，全由师傅的小锤来指挥，这很不容易。徒弟常常因为用力过猛，打坏了铁活。这时候，师傅用刚掏出的红铁，狠狠地烙在他的脚面，使他在强烈的刺激中，接受深刻的教训。我们常常看见徒弟娃大叫着哭着从门内逃出。三年学徒，腿上面伤痕累累。人们常说的要看火色，或者是手准出铁匠。在做活的时候，铁匠把自己的两只手练得犹如绣花针一样。冒着火花的红铁在连续敲击下，或扁或圆，或长或短，在钢剪刚钻下面出现虫鱼花草，奔马雄鹰，张生戏莺莺多种工艺品。经年蹴着拉风箱，他的身躯已经慢慢变弯。说话带着沙音，爱唱眉户，听起来就如笛膜发出的，很酥很脆、和谐自然。夏天的夜晚，人们很爱听铁匠的拿手戏《打脏婆娘》。
铁匠的老婆瘦如干鸡，但动作利索，说话干脆。每天生活在走马灯中。别人一进到家里，她便劈头问道：“有啥事？”或“要什么”如是借物，她便一手抓住递给。如是问话，便直截了当回答。相反，她到别人家里，当向你借东西时，她自己已经捉到手，不容对方在找借口推辞。给人的印象，不讲理，不近人情。她这号快人快语这号人，舍得功夫的勤快人。有一次，人问她：“铁匠昨晚上回来没？”她回答：“没。”哪个人笑着说：“不要哄人，你脸上有黑。”她急忙撩起衣襟去摸脸。那个人大叫着：“还说没有哩。你肚子都变成黑肚皮了。”她红着脸，害羞地逃走。
东邻是一位木匠，我平常唤作赵伯伯。他态度和蔼，特别爱笑，笑起来节奏密而快，就如缝纫机的响声。平时他背着手，不是看这家的房屋，就是瞧那家的树木。职业使他带着这种本能，他爱自己的职业，与他结了不解之缘。多少木材在他的手中钜、刨、砍、削而变成房屋、家具和车辆。他虽然不懂圆周率，却能作出车辐与车轮。他自己的房屋不怎么讲究，却到了别人家就是要求好材料，经常把木材一仍，听得声音就可变出优或差。当他认为不行时，无论住人怎么央求对付一下，就是磨破嘴皮也不行。他跟着别人到城市翻修或建筑过东方式的古典楼台殿阁。人们常说：“长木匠，段铁匠。”他的锯下很少或根本没有出过无奈遗憾。他蓄着短胡须，在嘴的周围又浓又密。他对徒弟从来不打不骂，但要求很严，与西邻铁匠的方法相异，每当这个时候，只用这样的话挖苦一番：“好嘛，天下木料多得很，再拿一根。”自己走过来亲自做，让徒弟看。我们经常看他做活，也知道一些木匠小常识，什么“尺七。二尺七，坐下吃东西，”这是板凳桌子的比例，“两手抓，四尺八”，这是扁担的长度。
老木匠结婚很迟，家里很穷，三十六岁时，才攒钱娶了个十六岁的贫女做老婆。为了避世人的口风，他的年龄下降到二十六，而老婆却升了六岁。结婚后，由于年龄相差悬殊，老木匠仍然与一个丧夫之妇旧情未段。幸喜自己的媳妇生得一个小子，赵门香火未断。后来不知什么事，相好的又有了第三者，突然反目成仇，气的他患了神经分裂症，拿起斧头乱砍自己的老婆与孩子。“上帝要谁灭，先让他发狂，”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村里的人用铁索把他绑在磨盘上，一月后就呜呼哀哉了。
没有百年的夫子，却有百年的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我家就在这些普通的老百姓之中。听着那有节奏的叮当生，钜与木相吻的抽泣声，套牛的口令声，互相借索，互相帮助，和睦相处，求得生活的安逸与和谐。没有过意外地滋扰，一直在温馨、平稳和守恒之中生活。而不必像昔日的孟母，为了躲避恶邻的毒化，到处忙着择邻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