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子杀猪
——屠杀，本是人性中不可回避的一个阴暗面。
过年过节，婚娶寿丧，杀猪是一种富贵殷实的象征。屠夫外号“一刀子”是一方出了名的老把式。男人们爱看，女人们爱看，娃娃们更爱看。每逢他主宰，全村倾窑出动，围住了屠宰的场地，像是看耍把戏。而一刀子宰猪又何其不是在耍把戏呢？
一刀子宰猪从不要搭手，他一个人从头至尾，从尾至头，有条不紊，不紊有条。先是缚了四蹄，交错而缚，像是抱婴孩一样，将那恐惧的尖声嘶叫的肥硕老猪抱上案桌。人们会异口同声：“好！”一刀子还以：“日！”
猪在案桌上并不安分，拼命地挣扎着，蹦跶着，它要逃脱......待它快要滑落下案子的时候，一刀子骗腿骑在了猪身上。瞪着牛一样的眼睛道：“狗日匪得很！匪得很！”一刀子能抱起农户草草料料喂养了近一个年头的老猪，他的身板并不弱于它。他米八的大个，尺八的阔腰，脊背似门扇，两腿如象柱，握拳如捶，展掌如锣。他笑的时候声如轰雷滚滚，如洪钟拂晨。单听其声，便可猜摸出其面相一二，不错，与他胯下的猪一样憨实敦厚。当他抱起猪的时刻，猪身上肥硕的肉的颤动与他脸上酱紫色的横肉的颤动，烘托了一种巨大的力量的存在。他骑上猪的时候，猪的肚子明显被他挤压的塌陷了许多，以致覆没了那张泛着暗红色油光的枣木案桌。猪的尖叫声也随着一声沉闷的余音而变成了有一声没一声的吭哧和粗喘声。一刀子从牙口上取下被他磨得明晃晃的刀子，刀子前端略宽后端略窄，带着奇样的弧度，流线样式像极了男人发威时坚举的阳根。他拿下刀子，脸上就浮起了他一贯的笑。人说，一刀子当土匪时候也是这么笑。人们在这时候兴奋了，他们叫喊起来“捅！捅！捅！.......”此情此景，像是回到了千年前血腥的罗马竞技场上，那声声巨浪中裹挟着的“杀！杀！杀！......”
泛着刺人眼目的冷光尖刀“啪”地一声，打在了猪的前蹄上。随着受惊，猪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心脏收缩了，血液的压力增高。一刀子掉转方位，尖刃直指喉眼。“啪”又是一下敲击前蹄的动作，再次调准刀尖的方位。猪的颤抖剧烈了，心脏更加收缩了，血液的压力更加增高了。人们的声息全屏息了。周围寂静得落针可闻。听见了刀刃上“沙，沙，沙”的响声，那是刺入皮层的声音。猪此刻已经完全紧张了，茫然了，他出奇的安静下来，像是在等待，在寻找一个答案。时间并不允许它过多的思考，一刀子的尖刀穿透皮层后，霍地将刀子送进了猪的身体内，动作极快。在他还未来得及抽出刀子的时候，一股暗红的血浆在心脏极度收缩的状态下泛着泡沫顺着刀柄和他的手腕流泻下来，进入地上放着的一口多处掉瓷的洋瓷盆内。一刀子抽出血红的刀子，高声道：“淌——！”猪此刻才反应过来，一股热流封堵了它的呼吸，它窒息了，它半开着嘴挣扎着身体，它的喉间发出的声音像是人将脸埋在水中的说话声。一刀子的身体也跟着颠簸，摇晃，却无动于衷。此时，男人的脸上，妇人的脸上，娃娃的脸上皆浮现出平日里难以出露的惬意与愉欢。
一口大锅内注入了腾腾热气的半开煎水，一刀子探手下去摸过，回头骂叫起烧水的主家人“妈日的！往熟里烫？”骂罢，抱起一抱子麦秸秆浸入过热的水中散热。自个拿刀割破已经断气的猪的后腿关节处的皮肉，吆喝人拿来气管子，拔掉鸭嘴，插进破口处。边充气边用细的棍子抽打猪身，直充的猪身鼓胀起来，扎住破口。再探一下水温，合适，捞起麦秸秆，自个抱了死猪放进锅中。那死猪脖颈里还残留着昏暗的余血，滴淋在土黄的灰土里，骤然聚成了泥蛋儿。一刀子拽着猪蹄子在锅中一阵翻腾，又扯罢猪毛，试一下水温，概是搅合的水凉了，猪毛还不离皮。吆喝主家添些滚水来。滚水参进去后，翻腾一阵，再扯猪毛，这下离皮了。立在枣木案桌上，一只胳膊穿进缚着猪蹄的火绳内，另一只手搭力，便将烫的湿漉漉的死猪轻而易举地提起来，放到脚下的案桌上。人们异口同声：“好！”一刀子还以：“日！”
趁热打铁，同样趁热褪毛。两只手像两只巨大的耙子，三五几下便将猪毛耙下一地，露出洁白的猪身子。一刀子从他用了多年，屠杀过无数的沾着猪血的柿木工具箱内取出一副吊钩，刺穿了猪后蹄上的筋骨缝子。然后将猪拦腰抗上肩头，将猪倒挂在了架起的横杆子上。人们又是异口同声：“好！”一刀子还以：“日！”
好褪的地方只需轻轻搓几下，不好褪的地方就要用到工具。一刀子这个时刻总要先将那把放血的长刀咬在牙上。这是他的习惯，即使下一步要用到的工具是水石，他的牙上始终要咬着这把放血的长刀。人们最爱看一刀子咬着长刀的时候了，那是一种英武，一种风度……一刀子从柿木工具箱内取出水石，“啪啪啪”有节奏地打搓起来。遇到沟沟壑壑的地方，水石失去作用。朝猪身上泼过几瓢凉水，一刀子又从柿木工具箱内取出刮板，一个上端卷边的，中间带弧度的家伙，在猪的缝缝隙隙里刮得“嚓嚓嚓”响。刮净了死角，泼过凉水，这下用到牙上咬着的长刀，整齐地再刮过一遍。一是刮去那些脏的垢迹，二是刮掉那些细微的毫毛。等褪净猪毛，放了从腿后蹄打进去的气。猪蔫下来。猪失血的身上愈加惨白了。
一刀子用长刀从肛门处一路划到前蹄，这是一条引线，端正与不端正全在这条线上。二道刀就不再从上至下那么走了，而是从肚皮中间，随着浅浅划破的引线皮层深入划开。由于内脏的重量，刀口开始有撕裂的现象，刀尖轻挑那撕裂处，至整个肚膛顺其自然地绽开。青蓝的大肠，淡红的小肠。肾，胃，肝，心，肺 …….所谓五脏六腑一股脑儿地涌出腔外。冒着热气，散着腥臭。接着就是分六脏，清五腑。因臭气难闻，人们这个时候大多都散开了。一刀子的神情也开始疲惫下来，带着一丝落寞的伤神。
一刀子虽赶不上“庖丁解牛”，但是一刀子独特的，有力的，如耍把戏的宰猪却让父老乡亲百看不厌。人们欣赏着他的同时，却在背后用着一句恶毒的古话评价他——屠夫无结果。许多年后，一刀子不再宰猪了，他老了，再没有当年的体力了，走路蹒跚，身躯佝偻。他却是村里同龄中抱孙子最早的人，而且八十二岁寿终正寝，膝下子孙五代同堂。人们向后人说起一刀子的时候，后人有了传说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