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我常常想起母亲生前的桩桩往事。
对于我的母亲,我更多的是无语。她很固执很强势,面对她,我只能是“有想法没办法”,以致于形成了对母亲发出的指令“意见保留坚决执行”的习惯。
年老了的母亲,身体不便,需要进城检查身体还是办什么事,从来不允许我找车接她,宁可老胳膊老腿行动迟缓地走到镇上,再搭公交车进城。
有一次我实在想不通,就和母亲起了高声。我好歹也已经三十老多了,不能让你的错误想法老套作法一直影响我的生活吧?
“咱这老屋,房子破旧破旧,你的熟人同事来了,叫人家咋想?——得是想叫人家到城里笑话你?我日子没过好,给你挣不了光,总不能给你脸上抹黑!”
母亲的回答让我心里一颤,立马想到村里人也会笑话母亲: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又咋样,还不是住着老破房子。我说,咱也盖房,钱,我出,你就不要操心了。
“城里花钱地方多,走步路喝口水都得花钱,我不能给你帮忙,也不能扯你的后退,——叫城里媳妇看不起我这当婆婆的。要盖,也是我自家攒钱,我和你大还能动弹,地里还有收入。”母亲说话,向来吐口唾沫都是钉,父亲呢,通常也只是“是呀”“是呀”地附和。母亲又说,“再说了,我还不想拆旧房子,旧房子多好,人儿,影儿,都在晃悠着。”
母亲那天和我唠叨了很多:
上房,是太奶奶住过的。太奶奶那人才叫一个“利索”,直到老那天,头发都是自己梳得光光滑滑一丝不乱。太奶奶是见过大世面的,解放前一直跟着太爷爷在上海做生意……
说实在的,我对太奶奶的印象是母亲说出来的,我压根就没见过她。
西厦房第一间是爷爷奶奶住过的。母亲又说起爷爷奶奶在世的情形。他们的朴实宽厚,他们的治家有方,似乎也是母亲灌输给我的。
母亲似乎从没说过长辈什么不是,是长辈几近完美没有不是,还是母亲那种“婆婆打了瓮,片片都有用”的心理作祟?
母亲不去城里,执意独自留在家里,莫非她想留住老房子的所有记忆?
母亲说的更多的,就是父亲在时的情形,说起来就不住叹息,好像满心里都是遗憾。说父亲啥事都依着她顺着她,她也没给父亲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说“男人抡一拳等于女人干半年”,女人不能太逞强了……
老家是土院子,土院子里却没有一点尘土,这是我家和别的家不一样的地方。除了冬天,母亲常常一天会在院子里泼洒几次水,没事就扫扫院子,旮旮旯旯都扫得干干净净。天长日久,土院子就瓷实得像生产队里经常被石碾子碾过的打麦场,很少有浮土。
母亲的洁净利索是出了名的。即便她有病不能下床只能躺在炕上休息,也得梳洗利索,床铺整理一遍,重新拉开一条褥子,盖住下半身,上半身得高高地靠在摞起来的被子上。她从来没有躺着让人看见的时候,包括临走前病重得很厉害,还要让我们搀扶起来接受别人的问候。
母亲身体好时,不是去韩城摘花椒,就是跟人去黄河滩拾棉花,或者帮人给苹果套袋子。母亲一直是这样,闲不下来,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不外乎“人不可一日无事”,“人闲生驴事”,“不劳动就是等死”。她对自己一向是很苛刻的。
我说她咋不会享福时,她倒理长得去了:“挣钱挣热闹,多好的事,谁不干是缺心眼呀?”她就给你扯到城里老人花钱健身,她健了身还挣了钱,说到农村多好多好……
到最后往往就荒唐得演变成了她在说服我看开点想通点,——真拿她没办法。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在对我们的引导上,似乎也很极端。比如小小的吃饭,她就对我们提了好多要求:吃饭,决不能发出声音,更不能“爱吃的吃死,不爱吃的死不吃”;每次做好的饭,我们都必须定量吃干净;不管到谁家吃饭,都不能对人家的饭菜有抱怨,要说“好吃”……
在母亲已经走了的今天,我时常想起母亲的唠叨:
母亲说,能吃过头饭,不能说过头话。话到嘴边得留三分,过头话跟毒药一样,都把人毒死!
母亲说,吃得起亏说明咱还有劲撑着,总想沾人家光意味着咱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亏把人吃不死,光也把人沾不富。
母亲说,咱不敢说“借人一升还人一斗”的大话,至少要叫人家心里高兴。
母亲说,眼高了,心就高了,眼要瞅远。还得记住,办啥事脚底下都要踩到实处,不敢踏虚步。
母亲说,做就做好,不做拉倒,不要勉强了自家委屈了事情。
母亲说……
母亲自然很放心地走了,——母亲留给她的唠叨看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