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姑
■孙亚军
一
多少年来，同堤村里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那些远去的身影正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活着的村里人心中渐次模糊起来。然而，我这个如今却漂泊于省城西安的游子，时不时会将目光投向那块渭北高原上的那个同堤村，追念那些已经远逝的故人，而傻姑是其中最让我难以忘却的一个。每每想起她，想起她那苦难的一生，我的心里总会隐隐作痛。
今年的清明时节，我和妻儿一起冒着略带着寒气的春雨，从西安回到了老家同堤村。到家后，我便和父亲厮跟着去了坟地。父亲提着装满了各种面值的纸钱和祭祀用的糕点草笼走在前面，我肩上扛着铁锹跟在他后面，两人默默地走在那条通往老猫咀坟地的泥泞小路上。
近几年，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父亲一直让我和他一起上坟，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诫我：“我带着你去祭祖，让你记住在老猫咀的坟地上，哪一座才是你亲人的坟墓。再过几年，我走不动了，你要一个人来，为他们送去人间的祝福与哀思。将来我死了，你也要记住我是要和他们在一起的，你带着你的孩子一起来……”
每年的清明节，父亲都要移栽几株柏树过来，他希望翠柏能环绕在祖先的坟茔周围，但是它们最终没有一棵能存活下来。今年清明节，父亲再次从家门前的神桃沟移来了几株柏树苗过来，我们父子俩一起在祖先坟前栽上了几株翠柏，点上了香烛，焚烧了纸钱，行了叩拜之礼。我们还特别给我那逝去多年的傻姑的荒冢上添上了几锨新土。我和父亲一起跪在傻姑的坟前，父亲点燃纸钱，对着坟茔说：“姐啊，今天是清明节，我和娃来看你来了，钱不多，你就将就着用吧，家里的事情你也管不上了，我会照顾的……”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那一晚，我特意和父亲睡在了一张土炕上。我们父子俩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一起睡觉了，因为我嫌他晚上老打呼噜，影响我的睡眠。可是，那天晚上我却很想和父亲睡在一起。我们父子俩睡得很晚，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已经戒烟多年的父亲抽着我递的纸烟，给我讲述了他个人以及同堤村的许多陈年往事。谈到傻姑的时候，我说：“爸，我想写一篇关于我傻姑的文章。”父亲忽然沉默了，再次点燃一根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弥散了整个房子。过了好一阵子，父亲忽然说：“你为什么要写你傻姑呢？”我说：“物质的东西会随风而逝，只有文字才能铭载精神，这个世上的每一个生命都是不平凡的，需要有人记住他们……”父亲笑了，我却哭了。
二
在父亲的记忆中，小时候的傻姑面目清秀而单纯，扎着两条羊角辫子，上身穿着花格子粗布衣裳，下身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裤子。那时候，他们一大群孩子经常在田间地头玩耍，傻姑是其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子。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正处于经济非常困难的时期，一般的农民家庭孩子多，经常为了吃饭而发熬煎。那时候，父亲经常饿肚子，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傻姑的父亲（我爷爷的堂兄），因为当时管理着农业社的食堂，所以他们家的日子相对还能好过一些。那时，傻姑经常会偷偷地从家里面揣上两个白面馒头，然后把我父亲叫到一边塞给他。因为傻姑略长我父亲几岁，所以当别的男孩欺负我父亲的时候，傻姑总会和她的哥哥过来解围。
据父亲说，傻姑小时候还是挺聪明的，她和别的孩子一样，也在享受着自己童年的欢乐。但一场意外的发生，让她本该享有的童年的欢乐戛然而止。那是1969年的初春，傻姑当时才十几岁，一场大病突然袭来，连续不断的高烧几乎夺去她的生命。那时，农村的医疗条件很差，退烧药很少而且又极其昂贵，傻姑的父亲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有一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赤脚医生来到了同堤村，傻姑的父亲央求这位医生为他的女儿治病。医生说，这娃的烧现在很难退，必须服用牛黄，以毒攻毒，说不定还能奏效。可是，哪里有牛黄呢？傻姑的父亲经过四处打听，才得知皇甫庄公社里的宰牛场里有牛黄。于是，第二天天还没亮，傻姑的父亲带着我的爷爷，背着一袋子白面，步行到几十里外的皇甫庄宰牛场换回来一些牛黄。当时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服用多少剂量的牛黄为好，老哥俩为这事还争执了一番，最后决定服用的越多越好。十几岁的傻姑，十几天高烧不退，在医疗条件极其落后的年代，她被灌下了大剂量的牛黄。十几天过去后，傻姑的高烧才逐渐退了下来，但是她却不会说话了，只是望着人嘿嘿傻笑。起初，家里人以为孩子病得时间长，还没有恢复元气，但是日子久了，才发现她是因为喝了大量的牛黄而严重损伤了大脑，变成了傻子。
什么是命运呢？这个似乎谁也说不清楚。面对命运的安排，有时候我们选择了抗争，但有时候去只能乖乖地顺从。选择和命运抗争，是因为我们无时不在寻找改变命运的机遇；然而，选择顺从，是因为生活压根就没有给予你改变命运的机会。也许，从傻姑被灌下大量牛黄的那一刻，她命运的悲剧就开始了。面对这样的命运，傻姑没有权利去抗争，人生给予她的幸福也仅仅只有那短暂的十几年时间而已。
三
傻姑刚开始变傻的时候，村里人都对她抱着极大的同情和怜悯之情。当她冲着别人傻笑的时候，很多人的鼻子是酸楚的；当她不断狂抓自己的头发时，很多人都长长地叹气；当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时，很多人都会领着她回家。然而，傻姑的傻毕竟不是一时的，时间久了，人们的态度自然就发生了转变。
傻姑平时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经常一个人去碳渣坡去捡别人家倒掉的垃圾为食，实在让村里人讨厌。当小孩子和大人在一起的时候，碰见傻姑，大人总是让孩子躲得远远的。但是，当孩子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但不怕傻姑，还经常合伙欺负她。有一次，我和村里十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我们站在离傻姑十米开外的地方用土疙瘩打她的脑袋。可怜的傻姑被我们这群可恶的孩子用土疙瘩追打得无处藏身，而我们却以此为乐。这种游戏，我们玩了很多次，而且每一次傻姑总被打得遍体鳞伤，嚎啕大哭。记得还有一天，我们这些无知的孩子再次玩起了这样卑鄙的游戏，傻姑的眼睛被其中一个男孩用土疙瘩打肿了，鼻孔下面也流出了鲜血，傻姑哭了，下跪乞求我们不要再打她，可是我们不但没有罢手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用土块砸她……这个场面被我的母亲无意间撞见了，她实在没想到连我也竟然与他们为伍欺负傻姑。母亲大为光火，手持一把铁锹冲着我们跑了过来，其他孩子见情况不妙，赶紧撒腿四散而逃，只有我没敢逃跑，瓷在了那里。那一刻，头发凌乱不堪的傻姑依然在我的不远处跪地求饶。那一次，母亲第一次狠狠地抽了我两记耳光，然后用手拧着我的耳朵把我带回了家里。到家之后，母亲将我双手绑在了院子里的竹子上，撂下了一句话：“等会回来再收拾你！”她说完就去厨房里拿了两个白面馍馍，走出了家门。我知道，她是拿馍馍给受惊的傻姑了。母亲回来后，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到了晚上，父亲回到家里听说了这件事，将我臭骂了一通还不解气，还用脚使劲踹了我两下。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傻姑总是被人欺负的。那时候，时常听到一些人说傻姑很坏，总跑到别人家田地里破坏庄稼，因此她也没少挨过人家打。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和母亲正在地里干活，远远地听到一阵喊骂声，寻声望去，只见傻姑正光着腿，惊慌失措地在路上狂奔，后面是田间主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喊打声……这一幕，时隔多年的今天，让我想起了古人的“狩猎”。我们家的田地也时常免不了遭到傻姑的破坏，但我的父母亲从来没有为此生过气。有几次，我看到父亲将地里的红薯刨出来几个故意放在地头，我问父亲为什么这样做，父亲说你傻姑看到了一定会吃的。
四
傻姑一生的命运充满了悲剧式的传奇。但我却从中看到了她人性当中折射出来的光芒，以至于我总怀疑她是否真傻过。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那一年的初夏，村里的洋槐花开得特别繁茂。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母亲用我白天采摘回来的洋槐花做了一顿槐花饭，就在我们一家人正准备吃的时候，傻姑的哥哥（我的伯父）失急慌忙地进来了，说了一句：“别吃饭了，天快要塌下来了……”父亲赶紧放下手中的麦饭，跟伯父一起出去了。
傻姑怀孕了！这个消息很快在同岸村传开了，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可能是村里的几个老光棍中的某一个人干的吧，更可气的是甚至有人在私底下说有可能是傻姑的哥哥干的好事……总之，村里很多人都在胡乱猜测、议论，说什么的都有。
傻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村里出现了，后来才知道是被她的哥哥软禁在家里。有一天，我吃罢早饭准备去上学，走到傻姑家门前的时候，看到很多人那里看热闹。我过去一看，发现傻姑的哥哥正在用皮鞭抽打着自己的妹妹。可怜的傻姑无处藏身，身上的衣服被皮鞭抽烂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祈求和哀怨，嘴里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傻姑的哥哥一边用皮鞭抽打着她的妹妹，一边用那种很难听的话骂着那个糟蹋了他妹妹的那个人。他还扬言，如果那个人没有勇气站出来，他就要打死自己的妹妹。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干了缺德事的人，也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傻姑哥哥的暴行。但让大家意外的是，这样的一个傻女人，无论她的哥哥怎样打她，她的双臂总是护着自己的肚子——她在尽力地保护着腹中的孩子。不知道打了多长时间，傻姑的哥哥一看这种方法根本就不奏效，无奈之下才放下了手中的鞭子，一个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傻姑蜷缩在柴火堆边浑身颤抖不已，围观的人也只好无趣得散开了。
就在几天后，傻姑的哥哥因为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忽然病倒了。自从父母离世之后，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当哥哥的一直想尽着全力呵护可怜的妹妹，可万万没有想到已经傻了的妹妹竟然会遭人玷污，自己也蒙受了如此巨大的羞辱……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傻姑哥哥的病情不见有丝毫减轻，傻姑的肚子却很快大了起来。有一段日子，我的父母晚上经常去傻姑家帮忙照料傻姑的哥哥。一天半夜，一阵孩子的啼哭声把他们从梦中惊醒了。母亲和傻姑的嫂子打着手电筒循声来到马圈里，只见傻姑躺在草堆里，一脸惨白的神色，地上流了好多鲜血，一个男婴在旁边哇哇啼哭……
对于一生勤劳本分的伯父来说，这个孩子的重量实在是太大了，这是他身上所背负着的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当他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句话也没说，两眼只是不停地流泪，怎么也哭不出声来。从那以后，伯父的病情日益加重了。不久后的一个清晨，我的伯父悄然离世了。据父亲回忆，伯父临走时似乎有一句话要说，但始终没有说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五
同堤村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傻姑离开了哥哥的照顾是无法单独带着孩子活下去的。但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出乎意料。
在孩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没有奶水的傻姑经常抱着孩子四处寻奶吃。当村里的婶子们在奶孩子的时候，傻姑总是傻傻地望着，经常会冒出一句正常人的话：“让我娃也吃一下奶。”起初是没有人同情她、可怜她，也许都是女人，都是母亲的原因，后来就有人慢慢地同意了傻姑的请求。
即便这样，傻姑和她的孩子依旧是村里人别人欺负的对象。但是无论如何，在别人欺负孩子的时候，傻姑总是表现出了让人出乎意料的举动。那时，村里经常有一些人在欺负傻姑的时候连带着欺负孩子，从来不还手的傻姑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还手了，而且她的动作很夸张，让人心生畏惧。有时候，傻姑打不过那些欺负她的人，就紧紧地抱着孩子，在那里咬牙切齿……就这样，傻姑带着她的孩子在同堤村里艰难地生活着。
孩子大了以后，村里又多了一个“破坏者”。春天里，他们娘俩为了寻找吃的东西，四处践踏别人的庄稼；夏天里，他们娘俩经常光明正大地偷吃别人家地里栽种的蔬菜和果子；秋天里，他们娘俩经常去别人家里面抢夺别人刚刚收获回来的庄稼；冬天里，他们娘俩又是经常在天没亮的时候就守在别人家的门口要饭吃。因此，村里大多数人从心里记恨傻姑和她的孩子，甚至有人把她们列为“四害”之外的又一害。记得有一天，我刚从学校回来，母亲因为好久没见到我，心里很高兴，就在家里为我烙油饼吃。在那个农村经济还不富裕的年代，几乎每一家做好吃的时候都把家里的大门关得紧紧的，生怕别人知道。可是等我刚把门打开的时候，没想到傻姑猛然闯了进来，直奔我家厨房，一下子将母亲烙的油饼拿走了好几个。母亲虽然心里不大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因为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傻姑的孩子也就没有姓氏。后来，因为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样子，村里有人就叫他“虎娃”。虎娃长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那时正在部队上服役，所以关于傻姑的事情我就知之甚少了。只是听家里人说，虎娃在懂事之后便很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母亲，他甚至告诉别人他没有爹娘。虎娃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村里的泥水匠做小工。虎娃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村里一个好心人从黄龙山那边为他领回来一个媳妇，而傻姑一个人则继续过着从前的单身的生活。那时候，我那可怜的傻姑为了孩子不再厌烦她，经常好几天不知去向，有好几次是被人在村子里早已废弃的窑洞里找到的。
六
傻姑的晚景更加凄惨。因为她有了一个不傻的儿子，所以当她犯傻的时候，儿子是坚决不能容忍的。虎娃和媳妇下地干活的时候，经常把傻姑一个人锁在院子里，傻姑便在家里到处搞破坏。有一次，虎娃终于无法忍受了，就关上门在家里把傻姑狠狠地揍了一顿，傻姑凄惨的呼喊声惊动了全村的人。父亲看不过去，在一次酒席上狠狠地抽了虎娃几个耳光，然后说：“你是没有资格嫌弃你妈的！”
可是虎娃依然没有改变他对母亲的态度。直到虎娃盖了新房，傻姑还是一个人住在潮湿的马房里，一年四季到头都不见儿子和儿媳去马房看过她一眼。生活在马房里的傻姑，睡在草堆里，裤子尿湿了也没人管。有一年冬天，半夜里有人敲我家门，母亲害怕就让父亲去开门，那一晚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等父亲进屋的时候，身后竟然跟着傻姑。没有人知道傻姑在外面冻了多久了。那一夜，父亲和母亲没有合眼，而傻姑则傻傻地坐在火炉边安静地睡着了……
同堤村人是在傻姑最后的那几年才开始理解并从心里敬佩这位痴傻了一生的苦命的女人。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非常大。同堤村人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傻姑了，有一天凌晨，虎娃冒雪敲开我家大门，告诉我的父亲他妈死了。父亲和母亲一起来到虎娃家的马房里，只见傻姑蜷缩着身体安静地睡在草堆里，凌乱的白发上沾了很多麦草，浑身只穿着很单薄的衣服，面目乌黑，浑身早已经冻僵。看到这个情景，父亲跪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哭完之后，他猛然起身，一拳把虎娃打倒在地上，喝令虎娃给他妈磕头。
傻姑下葬的那天，我专程从西安回到了同堤村和傻姑做最后的诀别。听父亲说，傻姑大概是死了好几天之后才被发现的，因为是身体是蜷缩着的，被冻得特别僵硬，为了给她穿上寿衣，腿都被打断了！
老人死了，必须要有孝子守灵的。可是虎娃却死活不肯长跪在母亲的灵前，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实在看不过去，就扑过去把虎娃狠狠揍了一顿，强压着他的头在向着傻姑的灵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傻姑下葬的那一天，天空下着大雪。同堤村家家户户几乎都来人了，丧事用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村民们自愿供给的。当铁锹往墓穴里填第一锹黄土的时候，我听见了所有的人都哭了……
一转眼什么多年过去了，关于傻姑的事情，同堤村的人已经几乎淡忘得差不多了。但对于我来说，这么多年却一直忘不了她。我觉得她的一生充满了太多的悲剧，但这悲剧当之中却闪耀着伟大的母性的光辉。我觉得在这个世上有两件事是最为庄严的，一个就是生命的诞生，一个就是生命的离去。诞生意味着希望，离别又意味着重新有一个开始，生命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过程。我所做的事情，就是用我的文字来铭记我那曾经痴傻、可怜但又浑身闪耀着母亲光辉的傻姑。
